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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陽湖畔治沙人(逐夢·情系綠水青山)

彭文斌
2023年09月09日08:21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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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都昌縣城往西半個小時車程,有鄉名曰“多寶”。多寶鄉是鄱陽湖的寵兒,浩渺的煙波緊緊環抱著這片熱土,境內聚集著二十余萬隻候鳥。鳥群起飛時,與湖光山色相映,畫面壯美。

汽車像風浪中的船隻,顛簸於坑坑窪窪的山路上。開車的司機叫黃曦勇,是多寶鄉水土保持服務所負責人。他雙目緊盯前方,身體不斷隨車身被彈起。

“那是胡枝子,那是蔓荊,高大的喬木叫刺槐,數量最多的是濕地鬆。”后座的高少平仿佛一位盡職的導游,一路上向我介紹著道路兩旁的植物。他是多寶鄉水土保持服務所的前任負責人,現在都昌縣水利局水土保持服務股助勤,再過兩年,就要退休了。

我無法想象,三十多年前,這一座座丘陵,竟然是茫茫沙地。由於地質變遷、水力風力侵蝕、人類不合理經濟活動等多種因素的共同影響,秀美的鄱陽湖畔曾經臥藏著一望無涯的多寶沙山。沙丘群形成千溝萬壑、起伏不平的地理地貌,面積達二十多平方公裡,水土流失嚴重。民謠如是說:“風沙彌漫不見天,萬畝荒沙無人煙。西邊流沙塞河道,東邊風沙吞良田。”

高少平在扳著指頭數植物的種類,他熟悉這兒的一草一木,三十八年的親密接觸,一千五百多畝的山林就是他的親人。

汽車在山頂的一塊開闊地帶停下來。推開車門,滿目的蒼翠與熱浪扑面而來。黃曦勇憨憨一笑:“以前比現在更熱,到處是沙丘,地表溫度達到六七十攝氏度。”

我看到了一棵棵劍麻。高少平有點小得意:“這是我的主意,劍麻成活率極高,固沙效果奇好,山頂種植了很多。小心了,別碰著,容易傷人。”

我還看到了一棵棵匍匐於地的蔓荊,它們像一隻隻綠色的大蝴蝶,與沙地不離不棄。一邊是萬頃碧波的鄱陽湖,一邊是翠綠無垠的山嶺,湖山相依,構成磅礡的畫卷。

萬丈陽光下,高少平與黃曦勇站在山巔,親密地交談著什麼,不時發出陣陣笑聲。

1985年初冬,扛著行李的高少平從多寶鄉集鎮徒步走了兩個多小時,終於來到了工作單位——都昌縣多寶水土保持技術推廣站。眼前的情景讓這位江西農業大學園藝系的高才生驚呆了,但見風沙肆虐,剛一張口,嘴裡已經灌進了細沙,幾間平房顯得單薄而蒼涼。冷風刺骨,高少平打了個寒戰。

夜幕早早降落,忽明忽暗的煤油燈下,站長龔旺初將瓷碗遞到高少平的手中。高少平一摸,忍不住驚叫了一聲,碗裡是細細的沙子。

龔旺初笑了笑,從缸裡舀了半瓢水,小心地倒進高少平的碗裡,待高少平把碗洗干淨后,他再把水倒回自己的瓷碗裡。燒飯的師傅悄悄告訴高少平:水金貴著呢,得省著用。

桌上,隻有一大碗炒辣椒。十幾個人扒拉著飯,誰都舍不得將筷子伸向菜碗。從水保站去多寶鄉集鎮有七八裡地,都是泥沙小路,往返全靠雙腿。職工吃住在單位,很多人一個月才回一次家。大伙兒便自己動手種蔬菜,最易成活、收獲最多的是辣椒。有時,巡山的同志撞見漁民打魚歸來,趕緊買上幾條,讓全站上下好好吃一頓。

在滿是沙子的床上,高少平度過了到多寶工作的第一宿。

最讓大伙兒痛苦的不是艱苦的日子,而是沙丘。他們使用傳統方法拼命植樹,手上有啥樹苗就種啥樹。誰知,楊樹、杉樹、檫樹一棵棵栽下,很快,又一片片枯萎死去。瞪著依舊光禿禿的沙丘,大家一片沉默。

高少平坐不住了,他給母校的教授寫信請教,通過站裡唯一的手搖電話向縣城裡的同學求助。在龔旺初的帶領下,職工們在房前整出一塊地,供高少平摸索、試驗。終於,他們從喬木中選擇了濕地鬆、刺槐,在灌木中選擇了胡枝子、蔓荊。這些植物開始成為多寶沙山的常住“居民”,綠色,一點點蔓延開來。遠處的鄱陽湖漸漸被綠色遮掩,看不見了。

龔旺初的臉膛,開始染滿了霞光一般,有事沒事,他喜歡朝著山間那片綠吼幾嗓子,信天游一樣粗獷。

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一千五百多畝沙丘,全部穿上綠裝。根據水保站提供的經驗,縣林業部門、多寶鄉政府合力而為,打響了江南濱湖治沙攻堅戰。

幾乎與此同時,偷砍偷伐的情況此起彼伏。整治偷砍偷伐的行動,跨度長達三十年。

種樹、巡山、防火、抗旱,這就是多寶水保站職工們的日常,每天周而復始。

一個雨天,副站長趙柏九得知有人到林間偷伐樹木,當即騎著摩托車趕往現場。面對手持斧頭的村民,平時瘦瘦弱弱的趙柏九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毫不畏懼地擋在濕地鬆前,用方言“命令”對方立即撤走,不可做違法之事。一場險情化解了,趙柏九卻在返回途中遭遇車禍,門牙掉了,右腿粉碎性骨折,從此跛腳而行。

一個月夜,比高少平早半年進入多寶水保站工作的李愛民負責值班,在山間巡查時,他忽然聽到林深處響起砍伐聲。李愛民急了,又一時摸不清狀況,他隻好大叫道:“老鄉哎,這些樹是保護農田、改善環境的。別干違法的事,趕緊回家吧!”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漸行漸遠。

一個白天,隨著一聲巨響,劉家山村的村民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村后的沙丘崩塌了半邊,流沙夾雜著泥水沖進了十多棟房屋,所幸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高少平、黃曦勇、趙柏九、李愛民聞訊而至。在現場勘察后,高少平提出:在沙丘方向建一座攔沙壩。說干就干,多寶水保站全體職工行動起來,一百多米長的土壩很快隆起,壩上廣種胡枝子,壩外遍植濕地鬆。幾年后,這片綠成為劉家山的“保護綠”,也是一張風景“名片”。

沙港郭村、紹興灣李村、壟子埂也是沙丘治理的直接受益者。多寶水保站建立的防護林,為這些村庄構起堅固的綠色屏障。風沙,漸漸被馴服了,日子,越過越甜。

事實勝於雄辯。偷盜樹木者逐年減少,砍柴者銷聲匿跡。每年元宵節,附近的村庄忘不了多寶水保站,一支支舞龍燈的隊伍自發走進來,送上村民們的真誠祝福。

2022年10月,劉家山村舉辦祠堂落成典禮,趙柏九、李愛民作為多寶水保站的代表,被鄉親們請到了上席。

如火的八月。“都昌縣多寶水土保持服務所”門前,聳立著一棵高大的刺槐。高少平說,前幾年水保站在機構改革中改為現名。他喜歡靜靜地在刺槐樹下發發呆,四周蓊蓊郁郁的綠扑面而來。

院子裡也充盈著綠,香樟、桑樹、刺槐頂著綠冠,桃樹、橘樹、柿樹挂著果子,一切安靜祥和。會議室裡,牆壁上挂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全省水土保持站評比二等站”,大伙兒都珍視這份榮譽。

高少平坦言,九江一所農校邀請過他任教,還有私營企業開出高薪三顧茅廬,但自己終究沒有離開多寶。通過多年的努力,高少平被評為水土保持高級工程師,並成為江西省水土保持方案編制專家庫專家之一。

黃曦勇說,自己的工資入不了在生意場上闖蕩的妻子的“法眼”。但妻子啥也沒說,買回一輛汽車,把車鑰匙塞到丈夫的手中,說道:“回你的多寶吧,我懂。”

屋前的試驗地一年年擴展。在植樹的同時,大伙兒也種菜,南瓜、苦瓜、黃瓜、絲瓜挂滿藤蔓。他們還買來黃豆、綠豆,挖開沙子,將豆子埋入,兩天左右綠豆芽長成,三四天后黃豆芽可以上桌。

高少平喜歡《桃花源記》裡的意境,他異想天開地想造一座桃花林。要知道,桃樹想要在沙丘裡成活,何其難哉。而令人意外的是,伙伴們竟然拍手贊成了。他們從幾裡外的寺前李村、馬影湖畔挖起泥土,一擔擔挑回,在貧瘠的沙地上套種出二十多畝的桃樹、梨樹。每到春天,桃花紅,梨花白﹔入秋后,果實飄香,與鄱湖漁歌一起構成多寶特有的情境。

為了改善多寶水保站的生活、工作條件,高少平接任站長后,號召大家自力更生,做出了多項嘗試。他們利用工余時間養蠶,每個人扛著小梯子,拿著蛇皮袋和帶鉤的長竿子外出採桑葉。他們湊錢買來一千多羽雞苗,先搞放養,后搞圈養,每天撿拾雞蛋是大伙兒的幸福時刻。

說話間,李愛民端來一盤鮮紅的西瓜,招呼我品嘗。他說:“這是我們自己種的,甜著呢。”

瓜,的確甜。我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緩緩掃過:趙柏九,1964年生﹔高少平、李愛民,1965年生﹔最年輕的是黃曦勇,1968年生。他們,幾乎都在這兒堅守了三十年以上。

蟬鳴不絕於耳,窗戶透著綠。

高少平說:“我們都很平凡,也很簡單,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故事。說句掏心窩的話,這一輩子交給了多寶的沙山,我很滿足。”

李愛民則說出了自己的憂慮:“從1995年以后,這裡再沒有年輕職工過來。我們快退休了,真心舍不得這塊土地。”

黑黑瘦瘦的趙柏九忽然嘟囔了一句,大伙兒笑了,因為他說的是多寶方言。黃曦勇解釋道:“老趙說,對這兒是真愛,真有感情。”

我沉默了。會議室裡,忽然一片寂靜。

臨告別前,我們站在了那片試驗地前。夕陽的余暉在陳舊的兩層小樓上緩緩滑過。山風吹來,綠浪翻涌。我想,風也是綠色的。

“我一直有個夢想,在多寶建立青少年生態教育基地,讓孩子們了解鄱陽湖,好好愛護我們的鄱陽湖。”凝視著無邊的綠野,高少平眼含深情。

霞光裡,有鳥群掠過林木,飛往鄱陽湖的方向。它們一定俯瞰到了,那一棵棵挺拔的濕地鬆,多麼像多寶的治沙人。

一生一世,專心做好一件事情。許我一生,還鄱陽湖一山山翠綠、一村村歡笑。這就是高少平和伙伴們三十多年的平凡足跡。

(責編:羅娜、邱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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