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進人生的雨
——記恩師王蒙

胡辛,原名胡清,江西南昌人,祖籍安徽黃山太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人民政府參事,南昌大學影視藝術研究中心主任,二級教授,景德鎮市榮譽市民,1994年起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著有長篇小說《薔薇雨》《陶瓷物語》(《懷念瓷香》)《聚沙》《皇瓷鎮》等42部,三次蟬聯中國女性文學創作獎。曾被評為2005年中國十大優秀傳記作家,獲評2018年度中國好書。曾獲江西省教學成果獎5項,獲江西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3項,獲評江西省優秀研究生指導教師,江西省優秀模范教師。
4月11日深夜,接到王蒙老師短信:"14日到南昌講課,屆時聯系。"身處信息時代,我卻是個信息閉塞的老嫗,頗費了一番周折,方知老師此番是來參加我省全民閱讀宣傳活動的。一位81歲的老人,筆耕不輟,從《青春萬歲》《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春之聲》《活動變人形》到《悶與狂》,一直引領潮流,不由人不感佩。
歲月留痕 風採依舊
4月17日上午,由江西省新聞出版廣電局等8家單位聯合主辦的"書香贛鄱:在學習中崛起" 泰豪論壇在南昌市紅谷灘新華文化城舉行。
因為活動日程安排緊張,我隻在開幕式上見到王蒙先生。81歲的老人坐在主席台上,不苟言笑,淡定傲然,似乎與生活中常敞懷大笑的王蒙有那麼一點不同,也許這就是氣場?!滿頭銀絲和不掩飾的老年斑當是歲月留痕,大自然的規律誰也逃脫不了,然而,一開講,風採依然,睿智幽默,瀟洒率性,思維敏捷,邏輯嚴謹,侃侃而談,引人入勝。
“是什麼讓您在80高齡仍然能保持如此好的創作狀態?”“我們現在應當怎樣讀書?”“怎樣從書中汲取營養和力量?”互動環節,機會難得,聽眾們有太多好奇,王蒙老師睿智解答。
純真年代 真誠心聲
20世紀80年代是文學的激情燃燒歲月。那是真正的全民閱讀年代,讀書的身影遍布城鄉,讀書的氛圍滲透街巷農舍住戶,只要識字的人,誰不議論《班主任》《傷痕》《從森林裡來的孩子》《喬廠長上任》《李順大造屋》﹔人們反省反思回歸,呼喚真誠的生活。
而我,做夢也沒想過,1984年春,自己竟然登上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的領獎台!那一瞬間我惶恐迷茫。《四個四十歲的女人》這篇描寫平凡女性世俗生存的小說得以發表,我已從心底感激《百花洲》和責任編輯周榕芳。為何還能得到全國評委青睞?今天想來,似明白應了如今的一個流行語:接地氣吧。
赴京領獎前,得知拙作的伯樂是時任《人民文學》主編的王蒙!我心頭一熱,依稀記得最早知曉他的名字是讀初中時。那時,舅舅經營上海文匯報在江西發行,他帶來幾張《文匯報》,上面正連載《青春萬歲》。一讀,雖似懂非懂,但也被蘇寧的不幸遭遇深深打動,讀到她憂郁地邊油印邊哼著破流行歌曲《千裡送京娘》時,竟追著問大人們何謂"破流行歌曲"。就這樣,先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竟是我的啟蒙書。在京領獎時,同屆獲獎的張賢亮爽快地告知王蒙先生的家庭住址和電話,湘女蔣子丹也鼓勵我:王蒙是不會隨便夸人的。但我到底沒有勇氣前去拜謝。
1984年,我的創作進入瓶頸,僅寫了三個短篇,且唯有在《人民文學》上發表的《昌江情》還有點分量,仿佛從高峰墜入深谷。就在這年冬天,我應邀參加《北京文學》舉辦的筆會。筆會結束時,我鼓足勇氣,撥通了王蒙先生家中的電話。電話通了,卻結結巴巴不知所雲,但他似乎立刻就明白了,溫和地讓我上他家去坐坐,並問我現在何處,詳細地告訴我如何乘車倒車。
來到虎坊橋王蒙老師家中,坐在人造革面的長沙發上,我戰戰兢兢,一抬眼,見著對面牆壁上的挂鐘,沖口而出:"我五分鐘就走。"老師笑了,說:"好。真有意思。"
老師肯定看出了我的窘迫,他打開話匣,說:"去年冬天坐在這長沙發上等晚飯的時候,隨手翻翻各地寄來的雜志,讀到你的《四個四十歲的女人》,讀著讀著,竟流了淚!夜間睡下后想想,不對呀,經歷了太多,怎麼會輕易流淚呢?於是又讀第二遍,又流淚了!當即給《小說選刊》主編葛洛打了個電話,說,我發現了。葛洛問道:你看看幾點?這一看,自己也嚇了一跳,凌晨3點!"
聽著聽著,我的眼睛潮濕了。老師鼎力推薦時,壓根不知作者是何人!
老師還說,葛洛老師當年對他也極力扶植。那時,他年少氣盛,對葛洛提的意見還逐條反駁,葛洛卻一直溫和地聽﹔見我無言,老師又改換話題:喜歡泰戈爾的詩?我點頭。(在《四個四十歲的女人》中我引用了泰戈爾的詩句:"當我死時,世界呀,請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著‘我已經愛過了’這句話吧。")一口氣說出泰戈爾的代表詩集《新月集》《飛鳥集》《園丁集》《吉檀迦利》﹔我真擔心他當面考我,因為我隻不過知曉些許碎片。見我仍不自在,老師很隨意地拉起家常,說到20世紀60年代他主動要求去新疆,一待就是16年,還當過稱職的生產隊長呢!他又說,厚積薄發,必須得有生活。生活在呼喚著文學,而創作是一種真誠的燃燒,只要你心中的火沒熄滅,你擁有生活,就還能寫,別急。真實,純真,是最寶貴。
我喉頭哽咽,老師知道我創作的困窘。還知道我有一部中篇《粘滿紅壤的腳印》正在《中國作家》審稿,那是寫農學院畢業的大學女生艾小雨改良紅壤的故事,他詼諧地告知:會發的,但沒有好到振聾發聵的地步。我終於笑了,這時,也不知過去了多少個五分鐘!
我並非口訥之人,為何如此反常?應該是在懂得我的慈悲者面前,唯有聆聽。回答應當用作品,那才是生命之花。
老師送我出門,說:"認得了這個門,以后到北京就來呵。"
清泉汩汩 薔薇如瀑
1986年,作家出版社將我的第一個中短篇小說集《這裡有泉水》列入新星叢書第3輯出版,責任編輯是李玉英老師。王蒙老師此時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部長。他來到江西調研,但安排得太緊,便請當時的省文化廳廳長轉告我隻有早餐前有點時間面晤。短暫的見面中,老師仍舊給我打氣:要自信,要真誠,要生活。
1990年春,時任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社長的周榕芳約我寫了部長篇小說《薔薇雨》,仍以南昌為背景,仍是女性題材。即將付梓時,他突然提出:能否請王蒙老師作序?我連連搖頭。但他已撥通了北京長途。沒想到,老師爽快地應允了,但是,他強調必須看了校樣后才寫。
校樣寄出后,忐忑不安。不過半月,就收到了老師寄自北戴河的信和序。
"序寫了,遲復為歉。我用了五天的時間,通讀全稿后才寫的。已經許多年了,我沒有從頭至尾讀完過一個長篇,甚至包括《百年孤獨》。"讀到這,淚水已模糊了我的視野。
20世紀90年代,經濟大潮已是浩浩蕩蕩,時間就是金錢,全心全意為他人作嫁衣裳者已漸珍稀,而老師卻仍誨人不倦獎掖后學!那年頭,名家作序已成為文學的一種時髦,多少人礙不過人情面子,含糊寫幾句"例行私事",老師卻一絲不苟。這篇長達幾千字的序,有肯定有欣賞更有批評,都不含糊,后在《讀書》上發表。
朗費羅有詩句:"有些雨一定要滴進每個人的人生裡。沒有雨,大地化作一片荒漠﹔沒有悲傷,人類的心會變得寂寞,無情而傲慢。"信然。
小院高樓 青春不老
從虎坊橋到朝內北小街的四合院再到干楊樹的部長樓,都去過。只要到了北京,總要去拜見。
四合小院裡有三棵樹。總記得師母饒有興致地說:春天採香椿,秋天摘柿子,七月打棗。陽光透過枝葉,洒下滿地的碎金。每次都撞見老師家的繁忙熱鬧,很少從容交談。但老師從不敷衍,總迸發出智慧的火花。
在這個小院裡,我將我厚厚薄薄的書送給他指正,《這裡有泉水》《四個四十歲的女人》《地上有個黑太陽》《薔薇雨》《蔣經國與章亞若之戀》《最后的貴族?張愛玲》等,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作家作家,作,就對了。他並不贊許我扎進傳記文學中,但他訪問台灣后,卻這樣評價《蔣經國與章亞若之戀》:以優美的語言、優美的情操,寫了一段逝去的故事和情感,能為官方和民間所接受,這是你的成功之處。
在這個小院裡,有一年元旦前,我見著了鋪天蓋地的花花綠綠的賀年卡!書桌上、茶幾上,高矮櫃上賀卡堆積如山,就連長長的暖氣管上,也密密麻麻鋪了層賀卡,好一個姹紫嫣紅的春的天地!這其間,老師無私地熱心地扶植了多少文學新人?老師的道德文章,不言而喻。
部長樓,我與玉英隻去過一次,正碰上老師在搬家。碩大的沙發剛剛挪進門,還沒到位,滿屋堆放著各式物件。可老師和師母知我們有事而來,仍舊熱情周到地接待我們。老師開朗地勸我:切記不要太計較,相信公道自在人間。
老師在王蒙自傳第二部《大塊文章》"十八歲出門去遠行"這一節中,回憶了新時期文學中對我、石定、余華、殘雪、劉西鴻、張辛欣、買買提明·烏守爾等中青年作家的傾心幫助和扶植。我至今記得他對《四個四十歲的女人》的評介:"那種真實的生活氣息、真實的艱難和痛苦,那種歷盡坎坷仍然真實、仍然活躍著的一顆顆追求理想、摯愛而絕不嫌棄生活的心感動了我。也許這樣一種心地被一些人認為‘過時’了,而又被另一些人認為不合標准。讀到那位身患絕症的教師柳青的故事時,我落淚了,我推薦了這篇小說,我記住了這篇小說的作者的名字:胡辛。"
都走過了人生的四季。別來無恙,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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