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实月令
11月,脐橙大量上市,网购了不少赠亲友。曾到过脐橙一大产地的江西信丰,那里有条北江,古称溱水,北江流经山脉丘陵,流经田野村庄,也流经大片的脐橙园。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到信丰脐橙园后,对《晏子春秋》中这段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信丰多山岭,低丘岗埠,缓坡宽谷,正是脐橙栽培适宜之所,它与一个地域的经纬、温度与湿度等交织成了此地脐橙的味道。
去信丰是那年10月,脐橙尚绿,要再等一个月才将迎来丰收。那时,一树青色在秋风中渐转成金黄——所有果实中,橙,最接近阳光的色彩,人们甚至用它来命名阳光的颜色:橙黄。
在果园,我第一次了解一棵脐橙树的生平——通常从种下到结果需要4年的时间,前3年生长期,第四年挂果。3月下旬到4月初,橙花盛开。白色花瓣,淡淡香气。5月上中旬和6月上中旬,橙树迎来两次生理落果。10月上旬进入转色期,11月中下旬,果实自然成熟后被采摘。这中间,防虫、防病毒、修剪、灌溉……
我想起汪曾祺的《葡萄月令》。初读此文时,觉得像葡萄栽培的说明文,包括掐须、打条、喷药的介绍。汪老真有耐心啊,从1月写到12月,写下每个月葡萄的生长变化。
若干年后重读,发现此文其实很美。葡萄是有生命的,在时令变化中充满着对成熟的渴望。“一月,下大雪。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在黑暗的泥土里,“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的湿土上。不大一会,小叶就变了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绿了。”它在利索地成长,像一个孩子的抽条。
8月,葡萄收摘完,静下来的果园等待着拆架、剪枝、入窖……等待着第二年春天“摆条风”之后重新出窖、上架,开始新一轮生长。
短短的《葡萄月令》看似直白如水,实则充满韵味,那里面涌动着季节与生长的光影。
我觉得每一种果实都值得为它们写一篇月令。
要写好月令,必须真切地了解它们,像作家苇岸观察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那样,像写《自然与人生》的德富芦花观察落日那样,像梭罗观察橡树叶的颜色和质地那样,走近它们,去观察大地上的这些生长。
生长是平淡的,又是神奇的。在周而复始的轮回里,有一种深邃的东西,那是土地与人的联结。无论是金黄多汁的枝头果实,还是父亲在阳台盆中种出的葱蒜,它们都代表着泥土和大地的秩序,也为人提供物产与生活的信心。
对土地的认识是随年纪而变化的。我曾毫不在意果实的来历,觉得果实是水果摊或超市取之不尽的出产。直到有一次,从川东去一个风景区的途中,大巴在马路边一处餐饮店停下,旁边就是一个农民的苹果园。低矮的苹果树上挂满果实,几乎碰着人的脑袋。苹果红红的,个不大,满面风霜的果农报了价。对在城市长大的我,这是头回采摘果实。把苹果摘下的那瞬,我像第一次触碰到真实的果实——果实变得有来历,它在泛着寒意的空气里和人产生了联结。
称完上车,在衣服上随意抹抹,一口咬下,突然像被什么击中,甜美的汁液让人讶然土地的神奇。在这片灰扑扑的偏僻之地,竟有这样出产。此前虽吃过无数苹果,只有这一次,让我真正记住了苹果,甚至让我在水果中对苹果变得情有独钟。
一棵树,一丛灌木,一枚果实,总会以它们的方式予人慰藉,也给人启示:去寻找你最适宜的水土,去默默生长。像信丰山坡上的脐橙,也像川东公路旁的苹果。
《人民日报》(2024年12月11日 第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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