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一座古典的植物園(雜記)

北京下大雪,江西的同學開始在朋友圈宣傳家鄉的臍橙。橙子是我最愛吃的水果,贛南臍橙是其中有名的品種。下單,到貨,開箱,最上面放了一紙說明:先通風放幾天,待糖分沉澱后剝開,剝之前需用力揉搓。以往吃橙子都是拿刀切,為了地道地吃正宗的臍橙,這次我直接上手。揉搓之后果然好剝很多,剝的過程中,橙皮中新鮮飽滿的汁液爆破而出,手上、空氣中都是它的香味。被這樣青芬的香氣所籠罩,下意識想到那句“香霧噀人驚半破”,出自蘇軾的《浣溪沙·詠橘》,最末一句是“吳姬三日手猶香”,與周邦彥《少年游》中“纖手破新橙”的女子似有同樣的情態。原來,宋人正是如此剝橙子的。
由此想開去,橘、橙、柚等柑橘類的水果,不僅味道甘美,而且歷史悠久,在我們的文化史上也頗有可說之處。早在先秦,屈原就在《橘頌》中自比志節如橘,以其生於江南而不可移徙,賦予它以不屈的氣節和品格。唐張九齡“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即是對這一詠物傳統的繼承。
吃個橙子,就能聯想到這麼多古詩詞?這實在是因為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尋常的一花一木背后,或許就承載著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從《詩經》的時代開始,草木就用於起興和借喻,被歷代文人賦予各種各樣的寓意和象征,並且綿延千年。舒婷之所以寫“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是因為早在唐代,白居易就在諷喻詩中寫到了凌霄花趨炎附勢的形象。戴望舒希望在雨巷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是因為唐宋以來的詩詞中,丁香花總是以含苞待放的形象出現,以比喻胸中愁思郁結、難以排解。
文學之外,作為先民衣食和醫藥的來源,植物又與本草、農學、園藝、民俗乃至文明交流等諸多領域都有關聯。蔞蒿傳說可解河豚毒,“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說的其實是一道絕頂美食。“終朝採藍,不盈一襜”,蓼藍曾是我國重要的染藍植物,但它的背后其實隱藏著一部民族工商業的興衰史。“分外一般天水色,此方獨許染家知”,鴨跖草染成的顏色既青且輕,所以古人用來畫燈,由它制成的胭脂名叫“夜色”。江蘇民歌《茉莉花》中的茉莉其實原產印度,在唐代經過海上絲綢之路傳入我國,茉莉一名乃是從梵語音譯而來,后被用來象征愛情的純潔與美好……
如果以某種植物作為考察對象,將它在歷代典籍中的資料加以梳理,便會發現身邊一株不起眼的野草,也可以成為我們理解一首詩,並由此進入傳統文化的一個媒介或窗口。你會發現經由植物重新編織起來的,是一個姹紫嫣紅、古典詩意、妙趣橫生的世界。
古人早已意識到這一點。南宋時,陳景沂就開始有意識地收集史籍中與植物相關的雜錄、掌故和詩詞歌賦。其《全芳備祖》被譽為“世界最早的植物學辭典”。明代王象晉《二如亭群芳譜》記載四百余種植物。它並非一般意義上的農書,其搜羅的文獻資料以典故藝文居多。清代汪灝等人奉康熙帝之命,在其基礎上擴編成百卷之巨著《廣群芳譜》,收入植物達一千六百種,以匯考、集藻、別錄為類搜集文獻,而尤其側重“集藻”,即歷代文人歌詠。清人吳其濬編寫《植物名實圖考》,旨在考訂古籍中植物的名與實,但也忍不住在其中加入相關的文化掌故。例如在介紹水生植物“芰”(一種菱角)時,作者不惜花費大量的篇幅講述與之有關的歷史典故,以及吳越一帶自古以來的採菱風俗。
因此,與西方的博物學、植物學不同,我國古人對於花草樹木的打量,離不開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花草果品,其栽種與玩賞,都有文人審美的意識參與其中。這在明清兩代尤為突出。明代文震亨《長物志》講玉簪的種植,“宜牆邊連種一帶,花時一望成雪,若植盆石中,最俗”。《遵生八箋》寫香櫞成熟時,山齋裡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將其採摘回來作為清供:“每盆置櫞廿四頭,或十二三者,方足香味,滿室清芬。”清代李漁《閑情偶寄》、黃圖珌《看山閣閑筆》對於如何賞花都有精彩的表述。李漁極愛水仙,將其與春蘭、夏蓮、秋海棠、冬臘梅並舉,視之如命,即便晚年生活困窘,水仙開時,仍執意去當鋪抵押首飾換錢購之,家人勸阻,答曰:“汝欲奪吾命乎?寧短一歲之壽,勿減一歲之花。”《看山閣閑筆》記載觀賞木芙蓉,需“以小船蕩槳至秋江之畔,短笛空腔,坐花待月”﹔賞芍藥,則宜將庭砌之落花鋪成褥子,然后“團坐於上,傳杯劇飲”,直可與《紅樓夢》“憨湘雲醉眠芍藥裀”的經典情節對讀。
《紅樓夢》被譽為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作者對於花木的品評及文化寓意等方面同樣熟稔。據統計,前八十回,每一回出現的植物種類都在十種以上。大觀園造景,李紈住處稻香村附近有杏花幾百株,花開時“如噴火蒸霞一般”。這是因為“杏花無奇,多種成林則佳”。曹雪芹善於以花喻人,這在大觀園女子行酒令佔花名一回展現得淋漓盡致。寶釵抽到牡丹,湘雲抽到海棠,探春是杏花,黛玉是木芙蓉。這些花木與人物的地位、性格、氣質乃至命運一一對應,且都能在前代的詩文中找到依據。
所以說,經過世代的傳承和累積,植物背后所蘊含的文化信息,是古人留給我們的一筆寶貴財富。如此,我們在吃橙子的時候,吃的不僅僅是橙子本身,還能通過與之有關的詩文,回到歷史的、文學的現場,與古人對話交流、產生共鳴。我國台灣學者潘富俊在台北植物園工作期間,曾特意設置“詩經植物”“成語植物”等專題植物展示區,使觀者能夠了解植物背后豐富的人文內容。我遐想,我們也可以將那些有歷史、有故事的植物都種在一個園子裡。如果要給這個園子取個名字,我以為可以是:古典植物園。
分享讓更多人看到
- 評論
- 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