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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巷裡的老牆

梁 衡
2021年09月04日08:20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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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牆一隅

  梁 衡攝

  在婺源農村小住幾天。徽式民居總是窄窄的巷子,高高的牆,房與房的距離又近,一出門,迎面就是一堵牆,一走路,人就夾行在兩牆中間。每天出出進進,這牆就是一頁讀不完的書。

  當地傳統的砌牆方法是薄磚立砌、橫搭、中空、填土,再外涂白灰。這樣既節省材料又可保溫,而且土在牆中,寓田於牆。新牆在剛落成之時潔白如紙,就是我們常看到的白牆黛瓦的徽式格調。當初,一位泥瓦匠完成一座新房或一堵新牆時,斷沒有想到他卻為大自然提供了一張作畫的溫床。

  歲月之筆是這樣作畫的。先用細雨在牆上一遍一遍地刷洗,再用濕霧一層一層地洇染,白牆上就顯出縱橫交錯的線條和大大小小的斑點。論層次,這裡有美術課上講的黑、白、灰的過渡﹔論形狀,則雲海波濤、春風楊柳、山石嶙峋,勝過一本《芥子園畫譜》。我兒子是學畫的,他說國畫裡所講的線條、皴法、留白,西畫裡講的光影、色調、透視,在這牆上都可以找到,就是課堂上沒有講過的這裡也有。人工藝術在自然面前是這樣渺小,他自從住到這裡就再也沒敢畫過一筆畫。正是“眼前有景畫不得,神來之筆在上頭”。

  但大自然並不滿足於平面的藝術。風雨如刀,歲月如錐。白牆這裡被鏟去一塊皮,那裡被刻出一道溝,有時還被隨意抽去一塊磚,甚至推倒半堵牆。然后,再借來四面八方的種子,乘著風和雨,漫天搖落在牆頭。那些綠色的生命便悄無聲息地棲身到磚縫裡、牆皮間、紅土中,甚至就借著一絲濕氣黏附在光潔的牆面上。它們才是真正的“蜘蛛俠”,緣牆而走,無處不在,無縫不生。村裡古祠堂有一面大院牆,上面就爬滿了積年生的薜荔果,果可生吃亦可做成涼粉。這是一面既能看又能吃的牆。植物學家考察物種的多樣性,有一個方法叫“打方”,即在地上劃定一個正方形,細數其中植物的種類和數量。我就試著任選了一面牆,借手機上的識花軟件,一個一個地認識這些從未謀面的花草。單聽這些名字,就讓你心裡暖暖的。那紫雲英,本是水田裡的綠肥作物,這時也飛上牆頭,從葉間探出紫色的小花,回望它走來的田野﹔有名“竊衣”的,是隱身高手,它開著白色的小花,籽帶絨毛,總能偷偷粘在衣服上跟你回家,落戶牆角﹔有一種野草莓,酸酸甜甜,名“蓬虆”,唐人賈島的詩裡居然寫到它:“別后解餐蓬虆子,向前未識牡丹花。”

  你隨意漫步吧,土牆、石牆、磚牆、籬笆牆,滿牆上都草解人情,花惹人愛。隻要你有耐心,任選一牆,就可以面壁一兩個小時,像是在美術館裡看畫展。不,比畫展更好看。這是一面面實實在在的生態牆、文化牆。你想,無數個鮮活的生命自願齊集到這面老牆上,躋身磚石,扎根紅土,探身招手,與人共舞,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更可貴的是這些鮮活的花草並不欺侮無言的老牆,在完成最后的布局后,還沒有忘記露出一方紅磚、突顯一塊青石或留下一段粉牆。仿佛提醒著你,這不是一般的紙上圖畫。

  一天,我偶然與兒子說起這幾日讀牆的感覺,他說:“你不知道咱們這房子的西邊有一面老牆,每當夕陽晚照時,那種歷史的滄桑感讓人心裡發顫。我修這房子時專門為了它開了一扇西窗,為了能最佳取景,還不厭其煩地改窗框、配窗帘。但突然有一天西邊冒出了一座新房,壁立眼前,擋了個嚴嚴實實。”

  第二天,我就去尋訪這堵老牆。原來它曾是一座三層樓高的民居,已三面坍塌,唯留下一個樓的直角兀立在窄巷之上。直角往南的一面牆還比較完整,袒露著磚塊橫豎相砌的紋路和白色的灰縫,甚至你都能感覺到還有一位磚瓦匠正在工作。而靠北的那段已經塌得隻剩下一條棱線,清晰地露出牆的筋骨結構。隻見碎磚破瓦如瀑布一樣傾瀉下來,犬牙交錯的磚塊間露出當年填充的紅土。唯有那個高高的樓角還十分完整,在藍天的背景下劃出一個標准的直角圖形。樓角上方白雲來去,一隻孤雁在天際盤旋,風在輕輕地打著口哨。這時晚霞燒紅了天邊,風雨樓台,殘陽如血。我一時驚呆了,如果要給眼前的這幅畫起個名字,就叫歲月。我知道嚴田這個村子是有來頭的,歷史上曾出了二十七位進士。你看腳下的石板路與河邊的洗衣石,路上一低頭就是一塊廢棄的古碑,村口一棵宋代的老樟樹七八個人才能合抱。岳飛曾在這一帶駐軍,與悲壯的《滿江紅》不同,他在這裡留下了一首輕鬆愉快的小詩《花橋》:“上下街連五裡遙,青帘酒肆接花橋。十年征戰風光別,滿地芊芊草色嬌。”當年的芊芊草色,現在依舊點染在尋常百姓家的牆頭上。

  在走回家的路上,我有意繞來繞去多走了幾條巷子。為的是再多讀幾段老牆。有一座土牆矮房,早已被主人遺棄,劣筑的紅土牆面上夾雜著石塊草根。而一坡青瓦斜披而下,瓦上長滿嫩綠的厚厚的苔蘚。苔蘚這東西很有意思,不管是老磚、舊瓦、朽木、斷牆,都一律公平地給穿上鮮亮的綠裝。現在這綠苔青瓦的屋檐壓得很低,直遮住了老土牆的額頭。而牆腳正綻放著一束燦爛的花。

  我想,自從人類走出山洞發明了壘牆蓋房,牆就與人長相厮守,從此牆上就烙下了人的體溫、音容和身影。可惜近年來隨著社會節奏的加快,已是棄了泥土,別了磚瓦,不見了柴牆籬笆。難得這深巷裡還為我們保存了些有溫度的老牆,保存了前人的眼淚和笑臉。我眺望深深的街巷,誰解這老牆裡的密碼?誰又能讀得懂這幅風雨斑斑卻又四季變換的青綠山水畫?

(責編:毛思遠、邱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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