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从奶奶突觉身体不适,到溘然仙逝,总共不到两天时间。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让人毫无思想准备,且那么无奈,那么无助,那么回天无力。
2022年6月11日,我最亲爱的奶奶永远闭上了她那和善、含笑的双眼,安详地离开了我们。
总以为来日方长,却转瞬即永别;总以为生命顽强,却又似小草般那么脆弱。
按农村风俗,14日午时是奶奶“出柩”(客家话,出殡的意思)的时间。雨已经连续下了两个多月,门口的河水这几天暴涨,格外湍急,乡亲们说,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雨水景象了。12点30分,当奶奶的灵柩被慢慢抬上灵车,缓缓离开她一辈子情系梦萦的小山村,天空突然停止了那淅沥不断的丝丝细雨,露出了多日未见的暖暖光晕。
我想,这一定是奶奶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祝福,也是她对送行亲人和乡亲们最好的祝愿。
一
奶奶的一生是坎坷的、勤勉的,也是幸福的。
奶奶1929年腊月初十出生于寻乌县水源乡袁屋村一个贫困农民家庭。
听奶奶讲,她十二三岁时父亲就因病去世了,此前她有一个哥哥和弟弟也因病不治而亡,所以奶奶实际上很小就成了家中独女。可在那个时代,如今的独生女可以享受的父母百般宠爱对于奶奶来说却犹如天上星、水中月。她父亲去世前两年,为偿还债务,忍痛将她作为童养媳远“嫁”到几十公里外的长举村。我对童养媳的概念很好奇,曾问奶奶:“童养媳苦不苦?”她低叹一声:“苦啊,什么‘苦细’(客家话,粗活、重活的意思)都要做,差点没被婆婆打死。”有一次婆婆炒菜时她烧火配合不到位,婆婆随手一铲把打来,打在她脑袋上,一个可怜的远离父母、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当即昏倒在地,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
十八岁时,奶奶离开婆家回到阔别多年的母亲身边,等待准丈夫的正式迎娶。不久,中国解放了,妇女翻身了,婚姻自由了。后经媒人介绍,奶奶嫁给了爷爷,从此俩人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一辈子。
爷爷家更穷,他三岁丧父,七岁丧母,只好到处“打流浪”(客家话,在社会上四处谋生的意思),还讨过饭,及至后来学了竹编手艺,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篾匠。奶奶说她就看中了他的人品,嫁过去时他家里什么都没有,连锅都是借的,奶奶只提了一个条件,一年之内不干农活,让她休息一年。爷爷答应了。奶奶每每聊起这事脸上就露出幸福的微笑,说没想到他真答应了,她也就真的一年没干农活,但为爷爷纳了一年的鞋底,做了一年的布鞋。
因为有手艺在身,解放初爷爷成为当地手联社的一名职工,奶奶在手联社做饭,也成了一名吃商品粮的正式员工。后来奶奶离职回到家乡务农。奶奶很自豪,手联社赠给了她一顶“笠嫲”(客家话,斗笠的意思)、一件蓑衣、一把铁鉔。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多年之后直到她去世前,国家都给他们这些老员工发放退休金,每月近千元。爷爷则享受不到这些待遇,因为他是在奶奶的劝导下个人打道回府的。我读高中时,他们曾非常后悔,因那时国家政策规定吃商品粮的职工退休后可以安排子女顶替,幸好后来我考上了大学。
奶奶92岁生日照。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生活极其艰苦,很多家庭不要说吃肉,连饭都吃不饱,有的买油买盐的钱都没有。爷爷奶奶靠着手艺、靠着勤劳,日子虽然过得去,但也很艰辛。
生产队时,奶奶不仅要参加队里的高强度劳动挣工分,还要种菜、持家、搞副业。后来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爷爷不会“犁耙辘轴”(客家话,指比较有难度的农耕活动),农忙时节他就以自己的手艺与乡亲们“调工”(客家话,对换工种的意思),而日常的大部分农活都落在奶奶身上。“田头地尾”,“灶头锅尾”,屋里屋外,日夜操劳。
客家女人素以吃苦耐劳著称,因为要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成为唯一没有缠足习俗的汉族人群,后来形成“一大一小”两大特点:脚板大、脾气小。
说起副业,记得那时也没搞什么种养。爷爷虽有竹编技术,奶奶和我也常常打下手,但所编器物大多为农业和生活用具,大都是自产自用。奶奶平时主要挑些自己种的蔬菜到集市上卖,我跟着奶奶去过几次,因为卖的都是一些青菜、萝卜之类的大路菜,卖不出好价钱,一担菜卖完也就几毛钱的收入,有时没卖出去只好再挑回家,那滋味真是不好受。
记得有一次陪奶奶去邻县非常偏远的沙含圩卖酸菜,当地人喜欢吃“水沽菜”(指水分很足的酸菜)。奶奶和我凌晨4点左右就出发了,爬过一坡又一坡,翻过一山又一山,我光走路就已累得迈不动脚,看着瘦弱的奶奶艰难地挑着沉甸甸的两个陶罐,一阵阵酸楚涌上心头。沙含圩附近人烟稀少,赶集的时间很短,一个小时左右就要“散圩”。我们很幸运,当地老百姓说我们的酸菜好吃,价格也便宜,所以很快就卖完了。奶奶数着手上的一块多钱,高兴得不得了,好像有了一笔大收入。几十年过去了,此情此景仍然历历在目。我在想,假如酸菜没有卖完,又将会是一种什么状况?翻山越岭来回可得走近五十公里啊。
最大的副业莫过于养猪。当时农村没有饲料养殖的说法,都是土法养猪,就是把米饭、米糠、番薯(即红薯)藤、番薯叶以及野草等混在一起煮成猪食喂猪,所以猪长得特别慢,一年下来能长到一百二三十斤就很了不起,但肉特别香。如果按照投入产出来核算,肯定亏本。好处是可以通过一次性销售,一次性获得一笔两位数的可观收入,可以集中财力办大事。多年后奶奶听说城里人把红薯叶当“好物”(客家话,好东西的意思),酒店里要好几块钱一盘,抿嘴笑笑,“我们是用来喂猪的”。
奶奶还有一个来钱的门路,就是砍柴卖。老家环境优美,山多林茂,附近村庄的人包括集镇上的人经常来我们村买柴火,价格是一百斤五毛钱。奶奶把砍好的木柴整整齐齐地堆在村路旁,以方便有需要的人搬运。这一直延续到我读大学期间。奶奶说,那个时候,“每天从‘唔天光’(客家话,天还没亮的意思)一直做到日头落山,砍柴是最轻松的事了”。
每当回忆起那些事情,奶奶都是百感交集:“这种苦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幸好后来有了代销店。”所谓代销店,就是在计划经济体制下,乡供销社在山高路远的农村设置的商品分销点,原则上一个行政村设置一个。我家乡因为四面环山,农民出行极为不便,便在我家设置了一个小小代销店,以销售村民按人口定额供应的计划用品,大多为日用品,如盐、糖、煤油、火柴、香烟、酒以及萝卜干、霉豆腐、咸鱼之类,还有一些基本的学生用品,如写字本、圆珠笔、铅笔等。代销店的收入极其微薄,主要按销售额的极小比例获取一定的手续费,如果商品变质、损毁,还得自己承担损失。除此之外,还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奶奶说连吃饭的“人工”(客家话,时间的意思)都没有。吃饭时正是乡亲们来购物的时候,刚刚端起饭碗,买东西的人就来了,只好放下去店里。刚刚走了一个,一会儿又来一个,如果没有足够的热心和耐心,实在干不好。为了增加收入,爷爷、奶奶始终坚持自己挑货,上山下“岽”(客家话,山脊的意思),大汗淋漓,只是为了省下那区区一两毛钱的挑运费。记得我读大学入校时,家里一下子拿不出几十元的费用,爷爷特向乡供销社请求,能否延期交清上月货款,得到领导批准。这无疑帮了大忙,救了大急。
奶奶经常跟我提起的还有她和爷爷一起盖起来的房子。那是一栋坐北朝南的两层干打垒农房,上下各三间,冬暖夏凉。这应该是爷爷奶奶在世时最大的家业。奶奶说,做这房子真苦啊,要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去挑石灰,到邻近乡村挑瓦,到村尾挑泥。晚上吃完饭还要去挑两三趟黄泥。“这房子是我们一担一担挑起来、一锤一锤夯起来的。”我从小就在这栋房子中长大,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在这里,我每天生火配合着奶奶煮饭炒菜;在这里,我每天陪着奶奶切猪菜煮猪食直到祖孙二人眼皮打架,瞌睡不止;在这里,我接受着爷爷奶奶的教育,读书写字;在这里,我经常在二楼眺楼上扯着嗓子喊在田里、地里干活的奶奶回家吃饭。
艰难困苦并不都是负累,执着前行才会冬去春来。
大学毕业后,我把爷爷奶奶接到省城一同生活。
临行前,他们把这辈子除房子以外的家产,包括自己开垦的自留地等,全部赠送给了乡亲们,把代销店的赊账记录一笔抹掉,全部销毁。
奶奶说,对钱财不要看得太重,“千金散尽还会来”。
刚到城市那几年,生活很是艰难,住房是我与同事共用的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爷爷奶奶没有固定的收入,粮食还凭票按人定量供应。奶奶说,从老家带来的此前积攒下来的粮票很快就用完了,后来只好偷偷到郊区农村买高价粮。
但爷爷奶奶毕竟过上了城市生活,毕竟离开了当时还很落后的乡村,毕竟摆脱了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毕竟我们全家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了一起。特别是儿子的诞生,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了新的无尽的幸福和快乐。
奶奶是知足的、达观的,她说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还能在大城市住上二十年,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后来奶奶提出要回老家,叶落归根,人之常情,我和爱人反复商量后同意了。此后十年,我们每年三节雷打不动自驾回农村看望奶奶,竟被乡亲们传为佳话,实在汗颜。
回顾奶奶的一生,她应该是幸福的,因为她亲身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感受到了人间世事的强烈对比,感受到了家乡农村翻天覆地的变化,感受到了百姓生活的历史变迁和崭新气象。和千千万万个劳动者一样,奶奶是新中国创造人间奇迹的见证者、参与者、奉献者、受益者。有几人能有奶奶这样丰富的经历?又有几人能有奶奶这样多彩的人生?
说奶奶幸福,还因为奶奶在封闭落后的农村敢于反抗传统婚恋观念和礼俗,追寻到了属于自己的甜美爱情。奶奶对于爷爷的关心是默默的、细腻的。在农村生活时令我印象最深的是,爷爷每天干活回来,奶奶总是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第一时间用木桶为爷爷装好热水并提到澡堂里放好。奶奶说,爷爷对她更好,“一辈子从来没有骂过我,从来没有亏待过我”。特别是在城市生活的那些年,爷爷奶奶经常一起买菜、一起散步、一起逛公园、一起接送曾孙上下学,那一幕幕是多么温馨,多么美好。
奶奶当然是幸福的。奶奶走的时候93虚岁,是村子里最高寿的老人。黑发已是白发去,但留清气在人间。奶奶辛劳一生,您就放下一切牵绊,大路朝天,去往另一个花花世界(当地客家话语)吧。
二
奶奶的宽容大度、与人为善、热情好客在当地有口皆碑。
一提起奶奶,乡亲们都竖起大拇指,称她是大善人,还有人说她是“活菩萨”,她在村里威望很高,很受敬重。
奶奶从不与人争吵、争执,哪怕受了委屈、受了欺负,也都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自己默默承受,忍让退让。乡亲们说,从来没有见她生过气、骂过人,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开皮笑面,春风盈盈”(客家话,喜笑颜开、满面春风的意思)。奶奶天生一对甜甜的酒窝,是个大美女。但大家看到的只是表面,并不知道奶奶笑容背后的容忍和付出。
记得很小时,有一次,奶奶养的鸭子吃了村民的几棵青菜,这在农村本是很正常的事,也道了歉。但对方主妇找上门来,破口大骂,奶奶说:“骂了一个下午。”“她要来骂总不能赶她走吧,任她骂,骂累了就不骂了。”从那以后,家里再没有养过鸭子。
还有一次,村里干旱,农田灌溉困难,我家责任田好不容易蓄了一点水,相邻农田的主人非要把我家田埂挖开放水给他,爷爷不同意,对方竟然气势汹汹地赶到我家门口,挥舞着锄头要打我爷爷奶奶,吓得我赶紧躲在奶奶身后。奶奶后来跟我说,当时她也很害怕,特别怕伤害到我。那时农村因为争水而伤人甚至致残、致死的案例不少。
但奶奶从不把这些放心上,从不记仇,而且反复教育我:“打人冇出息,作恶不可能一世。”
农村有句土话说,谁家人口多,谁就拳头大,“讲道理不如比拳头”。像我们这样的三口之家碰到一些事情只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而小时候的我,更是成为兄弟多的一些同龄人欺负的对象。
为了保护我,奶奶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就是走到哪里把我带到哪里,无论下田劳动、上山砍柴,还是在菜地浇肥种菜都带着我。奶奶的良苦用心让另一朵美丽的花儿绽开了,使我学会了大部分的农事农活。奶奶经常表扬我:“‘麻介细’(客家话,什么活的意思)都会做。”其实,更重要的是让我懂得了劳动的艰辛,知道了劳动成果的来之不易,养成了劳动的习惯,形成了尊重劳动、热爱劳动的品格。
张氏家族中流传着“百忍堂”的故事,容忍,并非软弱、怯懦,体现的是德行、修养,是知敬畏、存天理、重人伦。
乡亲们都说奶奶“量大福大”,她马上纠正:“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来的福?都是托大家的福。”有时还发挥一句:“是托国家的福,托共产党的福。”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博大的思想。
奶奶是非常有爱心的人。她特别叮嘱我,对家里贫穷的,对来讨饭的,对残疾人,绝不能取笑,要尽力帮助人家。
在经营代销店期间,遇到没有钱的乡亲,爷爷奶奶都会让他们赊账,这些欠账实际上都成了呆账。村里有一个村民绰号叫“老后生”,家里很穷,自己又好吃懒做,还喜欢抽烟、喝酒,村里人都不理他,但他却是我家的常客,往往一坐就是一个小时。如果烟瘾发作了,常趁我爷爷一不留神夺过水烟筒就抽;如果想喝酒了,就“叔婆”“叔婆”地喊着,等奶奶去店里用竹勺给他打上一两,有时他还嫌少;如果家里粮食接不上了,他一定拿着一只空箩筐来借谷借米,奶奶征得爷爷同意后就从谷仓米缸里舀出一些给他,说是借,但从来没见他还过。村里人都叫他的绰号,爷爷奶奶却一直叫他的大名,我则以哥相称,从没有嫌弃过他。我想,他常来我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能得到他最需要的尊重和面子。
奶奶的热情好客在十里八乡也是出了名的。奶奶总是说:“吃是吃不穷的,懒才会穷。”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家庭生活困难、物资匮乏,干部下乡,吃饭却成了一个问题。村里不少人家听说有干部要来,纷纷“关门关户,收碗收筷”。爷爷奶奶不一样,不管来了什么客人都热情接待,久而久之,到村里来的许多人就习惯性地在我家吃饭。
来了客人总要“顶接好”(客家话,接待好的意思)吧,所以每次有客人来,奶奶都先表达一下歉意:“吃饭欢迎,但很不好意思冇什么菜,只有鱼干、豆腐、蔬菜。”客人听说竟然还有鱼干,都很高兴。后来客人常来,为了“防人防客”(客家话,接待客人的意思),奶奶就长年准备了几个随时可以“出手”(客家话,拿出来的意思)的菜:一盘鱼干、一盘“猪膏花”(指木槿花)、一盘干豆腐、一盘霉豆腐、一两盘蔬菜……“后来出名了,外面来的客人都知道我们家是有鱼干的。”说话时,奶奶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奶奶告诉我,那时干部也很困难,吃饭只给粮票,不给钱。也难怪有的人家怕接待、躲接待,“自己都没有吃的”。
奶奶好几次跟我讲起一件事,当年有一个姓凌的干部在家里住了一年,临走时,为了表示感谢,把奶奶代他养的一头猪杀了之后分了一半给我们,奶奶一直记着人家的好。后来我托人终于打听到这个凌姓干部的情况,并告诉奶奶,他已于二十年前去世了,她才没再提及。
奶奶话语不多,但心肠很热。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几批上海知青下放到我们村,乡亲们对这些来自大城市的年轻人非常关心、照顾。我那时很小,让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奶奶叫他们“小马”“立平”。小马在村小当民办老师,教过我,对我格外关心;立平则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就跟家里人一样”。因通信落后,知青们回城后都失去了联系。我大学毕业后,花了很大心力去找寻他们,终于联系上,那时爷爷奶奶已随我住在省城。有一年我请立平还有其他几个外村的知青来家里做客,奶奶那笑容啊,堆满了整张脸。令我惊讶的是,几十年过去了,他们俩都还能十分清楚地叫出奶奶的名字。后来我去美国参加培训,回来写了一本《赴美日记》,请已在哈佛大学工作的小马老师作序,他欣然命笔,并深情地怀念起那段难忘的知青岁月。刚到农村时,他们既不会种菜,也不会做家务,经常用萝卜干、咸鱼下饭,奶奶看在眼里,就经常从菜地里摘些蔬菜送给他们,利用农活间隙,帮他们洗厨具、打扫卫生。“这些都是小事,但半个世纪过去了,仍然记在心里。上海知青远离家乡父母,叔婆这样视如家人,我们终生难忘。”
奶奶对他们的感情很深,经常念叨他们。去年春节,奶奶特意通过视频向他们表示节日的问候。今年上海突发疫情,奶奶很担心,要跟立平视频,立平正在隔离中,心情不是很好,“怕火气外泄”,影响到奶奶,就跟我商量说要不下次吧。二十天后我告诉他奶奶仙逝的消息,他非常后悔、难受,“没能与叔婆见上一面,成终身遗憾”,说爷爷奶奶“善心待人,真情好客”“关爱的情景,永生难忘”。小马也从美国发来吊唁短信:“人固有一死,生者只有以天下苍生为念,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方不虚度此生。”
什么是善?善的意义,不在于别人说你有多好,而在于你始终不忘别人的好,一心为了别人能更好。
后来奶奶跟着我到城市生活,那年月,老家来的人特别多,打工的、看病的、躲计划生育的,来后在家里少则住上几天、十几天,多的达数月之久,奶奶从不厌烦,“来了人都要‘顶接好’,做人心要平”。虽然经济非常拮据,但奶奶对待每一批客人都非常热情,再怎么也要弄出几个能够“出桌”(客家话,拿出手的意思)的菜来,主打的是鸡爪、鲤鱼、小龙虾、花生米、海蜇丝等等,看上去“满台满桌”,又便宜,还好下酒。
客家人特别注重讨口彩,以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和祝福。奶奶经常挂在嘴上的都是吉祥、喜庆的祝福语,不管见到谁,不用思考,一串一串的,脱口而出,从不“打结”(客家话,停顿的意思):“家庭富贵,全家幸福,脚踏四方,方方得利”“平平安安,步步高升”“万事如意,工作顺利,高升发财,人财两盛”。奶奶这辈子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美好的祝福,是送给医生的。那天凌晨,当我们决定送奶奶去ICU时,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对医生说:“谢谢,工作顺利,步步高升。”此后再未开言。奶奶肯定还有很多话要跟我说,还有很多事要向我交代,我不知道那漫长的30多个小时奶奶一个人孤独无助地在病房里是怎么度过的,我多么希望奶奶在临终前能够再跟我说上哪怕一个字啊。
客家人的好客是骨子里的,它是自然流淌的亲情乡情,是毫无矫饰的人间真爱。
奶奶很好客,对客人热情大方,自己却粗茶淡饭,极为节俭。她经常教育我们,“一定要会持家,一定要省俭”。刚到城市生活时,我和爱人因为收入很低,基本没有给过奶奶生活费、零花钱,她总是安慰我们:“不要不要,一家人给什么钱。”后来生活条件改善了,奶奶仍然极为节约,一张手纸要用很多次;看到我们准备扔掉的包装盒等,总是整理得齐齐整整,提醒可以拿去卖钱。吃饭时叫她多吃点菜,她却说:“菜是用来下饭的。”有的菜我们告诉她不能留到下餐要倒掉,她就偷偷地吃,有时被我们发现了,她像做错了事怕受老师批评的学生似的,轻轻解释一句:“没有坏,还能吃。”那天凌晨奶奶去医院急救前,她坐在床上艰难地抬起右手,指指衣橱,指指自己的口袋,我似有所悟,从衣橱里取出曾孙媳妇给她买的她最喜欢穿的红色棉袄,在她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个用塑料纸层层包裹着的小包,里面有三千多元现金,那一定是奶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最后一笔钱!我难以自持,潸然泪下。
四时何以仓廪实,全是平日积聚成;常有佳肴待宾朋,皆由点滴克俭来。
三
奶奶对我的养育之恩用任何文字都难以表达。
奶奶没有读过书,用她自己的话说,“爬篮(客家人的一种用具)大的字都不认识一个”。但她对我的成长倾注了所有的心血。
记得小时候奶奶经常给我讲故事,什么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什么花木兰,等等。还有很多客家童谣,如《月光光秀才郎》《排排坐唱山歌》等,也是奶奶一遍一遍地教我唱。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后来我到新闻单位工作,去老家采访制作视频时,嵌入了很多客家童谣元素,都是当年奶奶给我留下的记忆。
耕读传家,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也是客家百姓改变现实命运的精神寄托和希望所在。
奶奶经常说:“唔读书、不识字十分可怜。”“别人讲得有条有理,我们却好像鸭子听雷公一样。”所以再穷也要让我上学。
那时农村读书的人不多,喜欢读书的更少,我算是一个。爷爷奶奶开初让我读书最朴素的想法就是识字记账不用求人,不会吃亏。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我从小学一直读到初中,还考上了县城中学的尖子班,这可难倒了他们。奶奶追忆说,那年夏天她带我在坝尾(地名)“做细”(客家话:干活的意思),故意试探我:“家里那么穷,要不就不再去读了。”我回答奶奶:“能不能哪怕砍柴卖也让我再读两年?考大专没有把握,考个中专还是很有信心的。”对于四十多年前的那段田间对话我早已忘却,但奶奶却印象极深,因为这是一次将影响她和爷爷重大决策、彻底改变我人生命运的谈话。现在回过头来看,我表达的两层意思中,想读书、舍不得放弃考上县重点中学的机会是真实的,但吹牛说能考上中专那是骗奶奶。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中国的高等教育迎来了一个大发展时期,但招生规模极小,一个乡镇每届难有三五个人考上中专或大学。奶奶知道我很想读书,回家后转告爷爷,爷爷听后长叹一声:“不让他读吧可能误了他的前程,让他读吧,家里这么穷,哪里有钱啊。”奶奶过世后,很多人都说她和爷爷很了不起,用自己弱小的身躯含辛茹苦培养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我至今还记得正在农田里干活的我接到乡邮递员送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喜悦、激动心情,爷爷奶奶更是喜上眉梢,感到无比自豪。第二天奶奶问我:“你最想吃什么?奖励你一下。”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最珍贵的奖励之一。我说想吃二十个煎鸡蛋。当时我能想到的最好吃、最想吃的就是用农村的茶油煎的鸡蛋了,那个香啊,令人垂涎欲滴。奶奶很快从一个罐里找出二十个鸡蛋,她煎一个,我吃一个,那心情就犹如油锅里翻滚跳跃着的油珠子,炽热而欢快。奶奶笑眯眯地看着我,叫我吃慢点。当吃到第十二个时我实在吃不下去了,奶奶乐呵呵地问道:“不是能吃二十个吗?”
大学四年,我享受着国家助学金,日常生活有了基本保障。但买衣服、购书等其他开支对爷爷奶奶来说仍是一笔巨大的费用。除继续经营那个小小代销店之外,年近六旬的爷爷开始做农村最苦最累的活——“割松油”(指铲松脂),期望能有更多的收入。而年过五十的奶奶则更吃力地从山上砍下一根又一根柴火,一堆又一堆地垒在路边……
对我影响最深的当然是奶奶教我的那些做人做事的道理。
客家人非常讲究礼节,而礼节重在教化、养成。在待人接物的一些规矩、礼俗上,奶奶一直对我严格要求、言传身教。在路上碰到人不能装着没看见,一定要打招呼,也不能直呼其名,叫叔叫哥叫婶叫嫂一定要记住;平时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来了客人一定要热情客气,端茶倒水;家里吃饭一定要先叫长辈入席,长辈还在吃不能提前离席;从菜碗里夹菜只能夹自己这边的而不能伸到对面去,更不能探到碗底拣菜;客人吃饭时要抢着盛饭,传菜递饭必须用双手……所有这些,不仅影响了我一生,也传承到下一辈。
我参加工作后,奶奶对我讲得最多的,一是要听领导的话,二是不要犯错误。因为自己工作性质的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我天天加班,超负荷工作,有几次累倒在办公室,住院治疗。奶奶知道后,从来不说带情绪的话,只是转过身去偷偷抹眼泪。唯一的一次“牢骚”就是:“你的工作怎么就那么苦啊!”我当然能懂她的心酸和心疼。奶奶不仅要我努力工作,还要我走正路、“有名声”(客家话,树立好形象的意思)。“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了坏事“雷公都会打”,只要自己堂堂正正,就“唔怕别人‘搞名堂’(客家话,被人冤枉、陷害的意思)”,“树上站得稳,唔怕树下摇”,多么生动而深刻。
回到老家居住的十年,刚好是推进新农村建设的时期,上级部门有不少资金项目投到村里,奶奶作为一个农家妇女,十分关心家乡建设,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和正气。村里建有一个活动中心,平时没有人管理,奶奶就义务担负起了管理、打扫的责任,村里想给点补助,她一分钱不要;村里建设村史馆争取到有关部门一笔资金,有村民提议拿出一部分来修建祠堂,奶奶坚决反对,说公家的钱一厘一毫都不能占用;村里准备修环村公路,涉及一些村民老旧房屋的拆除,有的村民想不通、不愿意、讲条件,奶奶在现场看不下去了,当众表态:“先拆我的,不要任何补偿!”其实我家的房子并不在规划的拆除范围内。听着奶奶那掷地有声的话语,乡亲们都惊呆了。奶奶后来多次跟我说,拆房子时里面的“墙骨都还很好呢”,内心的不舍只有我能体会。
奶奶以她的实际行动给我上了一堂又一堂震撼心灵的教育课。
奶奶病重前,两次跟我谈“忠良老实”四个字。那天晚上,我陪奶奶聊天,一直聊到近十点。奶奶反复说,人生在世,一定要“对得起‘天良’(客家话,天地良心的意思)”。去世前几天,她又教导我,人只有忠良老实才有用,才能世世代代受益,不能搞“滴滴搭搭”(客家话,乱七八糟的意思)的事。
家风、家教,并不都像名门世家建功立业那样慷慨激昂,也不是书本上干涩枯燥的说教,它犹如涓涓细流,浸润在每一个家庭的点滴生活中,滋润在每一个生命的温柔心田里。
奶奶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讲不出太多的大道理,但她懂得对错、善恶、美丑,懂得自己应该怎么做。
四
百善孝为先,孝,是每个中国人内心的道德追求,但又往往成为许多人心中的痛。或许是因为忠孝难两全,抑或是力有不逮,还有的则是背离了孝的真义。而我,恐兼而有之。
我是爷爷奶奶的养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奶奶生育的一个女儿夭折之后,她一直没有再生。出于对叔叔婶婶的感恩,我亲生父母把我过继给了爷爷奶奶。从一岁开始,我就在爷爷奶奶的呵护下生活、成长,享受着温暖的人间大爱、天伦之乐。
在我幼年时,奶奶因为要工作,就让她妈妈住在我家全天候照顾我,一住就是两三年,我至今依稀记得“外婆太”(客家话,指奶奶的妈妈)抱着我晒太阳的温暖时刻。
爷爷奶奶在隔壁乡镇上班,距家有30多公里路程,我时常回忆起他们挑着一头装着物品一头装着我的箩筐上班、回家的童年美好。
还有年少时在爷爷奶奶绘有各种鲜艳花草图案的架子床上翻跟斗,利用煤油灯的光亮、以蚊帐为幕墙跟着爷爷奶奶学做手影的欢快场景。
最温暖的是冬天和奶奶在同一个木盆里用热水泡脚,在同一个“火桶”(客家人烤火用的一种器具)里“炙火”(客家话,烤火的意思)取暖。
最期盼的是跟着奶奶“去人家”(客家话,走亲戚的意思),走再远的路都不觉得远,不觉得累。那些亲戚看到奶奶带着我来了,都非常欢喜,赶紧把背着自己的小孩为我藏起来的各种点心偷偷拿出来给我吃。
从我一岁到十四岁离开家乡,爷爷奶奶不仅用他们的双手抚育我成长,还用他们的身躯为我遮风挡雨,用他们的双肩为我挑起了未来的希望。大学毕业后,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爷爷奶奶照顾好,一定要为他们养老送终,并把这个愿望作为自己最大的人生目标。
可在省城生活二十年,爷爷奶奶徒享虚名,并没有过上什么大好日子,反而成了免费的超级好保姆。中国人经常感慨,天下最难处的关系是婆媳关系,但奶奶与我爱人之间却很融洽,很“纳心”(客家话,贴心的意思),孙媳时时敬重奶奶,奶奶事事关心孙媳。有段时间爱人工作很忙,奶奶每天早起给她弄好饭,还生怕她不爱吃。我永远不会忘记奶奶曾很多次心情忐忑地悄悄问我:“我弄的好不好吃啊?”那种不安,那种忧虑,甚至还带有一点点自责。很多时候,奶奶还主动整理爱人扔在家里零乱的物品,帮她洗晒换下来的衣服。我有时提出这不合适,但她认为很正常:“她每天要上班,哪有时间啊?”奶奶总是担心做得不够、做得不好。与奶奶毫无保留的无私付出相比,我们为她做的实在太少了。爱人曾安排爷爷奶奶随旅行团去北京、上海游玩过一次,奶奶却说道了二十年:“我孙媳妇真好啊!”
孝,最重要的是陪伴,哪怕就静静地待在一起,肩并肩地坐着,手拉手地走着。
前年清明,我拒绝了所有亲朋好友的来访,三天时间,只有我们祖孙相伴。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温馨的三天,多么珍贵的三天,那三天,我和奶奶聊了很多,聊她的过去、她的希冀、她的喜怒哀乐。在奶奶病重前一个礼拜,我刚从外地学习回来居家隔离,正好连着端午佳节,整整一个礼拜,我始终陪伴在奶奶身边,听她叙说,为她做饭,关注她的饮食起居,关切她的身心健康。假如真如奶奶所说头顶三尺有神明,我想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奖赏和恩赐。
奶奶身体状况的变化是从前年开始的。原来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健朗,慢慢地,她开始不断住院了,多时一个月要去两三次;原来奶奶自己在家里翻地种菜、洗衣做饭,慢慢地,她感到力不从心了;原来村里有人家办喜事都会请奶奶,奶奶也都乐意去,并送上一个红包表示祝贺,慢慢地,她再也不参加任何活动甚至不串门了;原来奶奶经常在家里的跑步机上“跑步”,慢慢地,她只能在院子内、在屋内走动走动了。
今年元旦,我和爱人专程回老家接奶奶来城里过年,奶奶非常高兴。虽然已是90多岁高龄,但500多公里的路程并没有让她感到丝毫漫长、难受。特别是在她92岁生日那天,我们第一次在家里为她举办了一个简单的生日仪式,奶奶快乐极了。奶奶是崇尚节俭、坚持己见的人,在她60岁、80岁、90岁的时候,我们都曾想按农村风俗给她做大寿,不知为什么,每次她都坚决拒绝,那天她说:“一辈子过这么一次大生日,够了。”
此后,奶奶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每况愈下。对她说的一些症状,我起初不以为意,认为是她思想认识上有问题,是自己吓自己,并自以为是地对病痛中的奶奶进行严肃“教育”,告诉她“这是老,不是病”。怕自己说服力不够,还动员家人、亲戚轮番对她做工作。这是何等无知、何等残忍!
在那段时间,我曾多次表现出些许对奶奶的不耐烦情绪。孝之“色难”,在我身上再次得到无情的印证。
果然,奶奶更少谈及自己哪里难受了。为了证明她听进去了我的话,她一直坚持生活自理,坚持吃我们“强迫”她吃的各种食物,不管喜不喜欢,是否咽得下。
直到那天凌晨,奶奶再也坚持不住了,按下了与我们房间连接的电铃。睡梦中,我被爱人一把推醒:“快起来,奶奶可能有事!”我翻身跃起,来不及穿外套,只简单套了两件在家时穿的便服赶到奶奶房间,只见奶奶沉重地喘着气,缓缓地吐出几个字:“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我和爱人迅速把奶奶抬上救护车,送往医院急诊室。医生告诉我,奶奶是感染性休克,她的肝功能、肾功能已经衰竭,血压一直在下降,病情危重,随时有生命危险。当即,我们决定送奶奶去ICU,祈愿生命出现奇迹。
在急诊室,奶奶不愿意睡,一直看着打吊针的药瓶,我一直陪伴着奶奶,守护着奶奶,这是袓孙俩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当第二天医生告诉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时,我下决心一定要送奶奶回家,送她回那曾经生活了数十年、充满亲情乡情的老家。当ICU主任知道我是奶奶的养子时,哽咽着对我说:“我见过的病人太多了,作为养子你能如此孝敬,我代表母亲、代表医生向你致敬。”我顿时泪涌,可这些话对于我,已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不能给予我任何的慰藉。我最最期盼的奇迹还是没有出现。但奶奶最后的坚强还是创造了某种奇迹。从省城到村里,一共6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和爱人一路陪护着,轻声呼唤着,奶奶始终顽强地睁着那已非常倦怠的双眼,顺利地回到了那山清水秀的村庄,回到了自己那温暖的家。
奶奶对生死看得很透、很淡,她常打比方,“果子熟了总要掉下来的”“医术再好也是医得了病救不了命”。早在四五十年前,奶奶很年轻时就与爷爷一起做好了“寿器”(客家话,指棺材)。那天,看着寿木焚烧时袅袅白烟轻轻升起,飘散而去,内心不由得阵阵锥刺般疼痛,孙儿不孝,没能实现奶奶土葬的愿望,您就原谅我吧。
亲爱的奶奶,不觉您已离开我们一个月了。每天下班回到家再也看不到您的身影,每次上班、出差时再也听不到您的叮咛,您的音容笑貌只能印刻在我的脑海中,您的慈言懿行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对不起,奶奶,我再也不能趋前请安问候了,再也不能给您煮饭做菜、端茶送水了,再也不能给您喂药了,再也不能陪您聊天了。让您今生坐一次飞机,甚至出一次国的心愿再也无从表达、无法兑现了。
奶奶手植木槿花开。
老家庭院里的木槿花正静静地盛开着,却再也等不来主人眷恋、喜爱的眼神和笑靥。
选自《百花洲》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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