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眼識廬山(行天下)

傅 菲

2021年04月29日08:38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海外版
 

廬山的仰天坪與豆葉坪山線,人跡罕至。

仰天坪陡坡下去,是一條溝谷。採茶人在灌木林以刀開道,踩出一條砂礫之路。砂礫是風化岩碎石,硌腳、溜滑,陡坡隻容得下一雙腳。灌木密密匝匝而蔥郁,偶有幾棵喬木噴薄而起,冠蓋如傘。

春日時節,細雨綿柔,雨水使陡坡更濕滑難走。陡坡下的一棵杜梨正旺著花。杜梨是薔薇科落葉小喬木,抗旱、耐寒涼,枝具刺,樹形如鶴展翅,通常作為各種栽培梨的砧木,果期早、壽命長。我上廬山的第二天,廬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的林學專家張毅,就特意給我介紹過杜梨。他跟我說:杜梨有垂絲海棠之美,樹形、花色、果色都具有優雅的觀賞價值,你去了豆葉坪,沿途可以看到杜梨。

確實,杜梨與垂絲海棠很相似,唯杜梨花色純白,如深山白雪,杜梨枝干色如生鐵,邊抽芽葉邊開花。大山深處,有著令人敬畏的幽深,一棵繁花似雪、蓋壓冠層的杜梨,突然從溝壑冒出來,給人驚喜的,不僅僅是它的高潔之美,還有花開寂寞無主的淡然。當然,我去豆葉坪不只是為了觀杜梨,也是去觀察高山生態系統。

下了溝谷,澗水淙淙,但不見澗水,澗水藏在蜂斗菜、虎杖等草木之中。一座木橋架在溪澗,彌眼雨雲蕩在山腰之下的峽谷。木橋由八根圓杉木撐起,橋面釘十塊木條,形成一塊板橋。雨絲斷了,一粒粒的小雨珠遮蓋而來,落在身上,卻感覺不到雨珠——迅速被風霧化。

穿過一條橫路,下一片針葉林,便是豆葉坪。坪,即山中平坦之地。坪外是一叢毛竹林。一個兩米高的石牆木料門垛,把茶葉地和竹林分開。門垛很有年頭了,木料老舊,似乎打理茶園的人不食人間煙火,是個隱者。

廬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牯嶺工作站的凌文勝站長和隊員徐志遠從一處頹圮的石牆跳下去,往竹林裡鑽。徐志遠嫻熟地在一根毛竹上解紅外線相機。解了兩分鐘,扳扣解開了,他鬆了一口氣,叉開雙腳,打開相機。相機的顯示屏閃了閃,顯示出心電圖一樣的紋曲線。

怎麼沒拍到相片呢?凌文勝疑惑了起來。他問徐志遠,也是在問自己。

徐志遠拍了拍相機說,相機防潮,防水功能還不夠,這麼多天的雨水,哪防得了。徐志遠抽出儲存片,把相機塞進了背包裡。

茶園剛修剪不久,地上的落葉還沒枯黃。一壟一壟的茶地呈圓扇形,包圍了整個坪。我不知道打理這個茶園的人是誰。當我第一眼看見茶園后面的一棟石頭屋,和屋外的石頭圍牆,我就喜歡上了這個種茶人。屋子是黑片石砌的,木料蓋瓦。屋后是竹林和針葉林。一棵高約30米的錐栗格外引人注目,新黃翠白的樹葉如花苞蓋冠。

6棵高大粗壯的中國柳杉,撐起了巨大的綠蔭之園。凌文勝和徐志遠坐在石凳子上修相機。作為自然保護科考者,紅外相機檢測作業是他們主要職責之一,也是生態監測和調查的主要手段之一。豆葉坪處於海拔650米到800米之間,生態多樣,食源豐富,是野生動物的家園。2017年9月4日,在仰天坪與豆葉坪山線,紅外相機首次拍攝到兩隻白頸長尾雉“散步”的畫面。白頸長尾雉是中國特產鳥類,分布在長江以南部分地區的山林,屬於國家一級保護鳥類。

廬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有6個基層工作站:威家站、通遠站、牯嶺站、海會站、歸宗站、蓮花站。2016年4月11日取出的儲存片,清晰地拍攝到了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的豹貓。牯嶺站有8台紅外相機,每半個月,隊員取一次相機,更換電池,取儲存片,錄取數據,更換監測地點。五老峰最遠最高,徒步翻山來回要走4個多小時。

廬山是白鷴之鄉,據自然保護區野外觀察和監測,白鷴的種群在快速擴大,分布在整座廬山,以仰天坪、豆葉坪、小天池等區域居多。有趣的是,白鷴的棲息地距離人類的生活區越來越近,在小村子的菜園地、茶葉地也常見它優雅的身影。

凌文勝觀察廬山鳥類生活15年,他說,白頭鵯從山下城市區慢慢往山上遷移,在蓮花台水庫、小天池出現了白頭鵯群落,在10年前,這是不可能有的﹔紅嘴藍鵲、烏鴉在牯嶺和麻雀一樣常見﹔在深秋,仰天坪的隨處一座山林,便可見白鷴。他每周都要去野外觀鳥,這既是他的職責,也是他的興趣。

出了豆葉坪,在門垛口,遇上打理茶園的熊方和夫婦。他們從集市購買生活用品回來。

熊方和1990年來到這裡守護豆葉坪這片森林,再也沒有離開過。坪上有一片荒地,他便種上了蔬菜。他舍不得地荒著,菜多了,又吃不完,他又改種了茶葉。一座山一棟石頭房,一家人一片茶園。鳥陪著他們,一年又一年﹔竹木藤草陪著他們,一春又一春。我問熊方和大哥:你見過白鷴嗎?

他樂呵呵地笑了起來,說:三天五天都會見到,白鷴已經是我們的鄰居了。

上了仰天坪,有了公路。我站在坪口,眺望綿長的山線。雨迷蒙地下著。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自己的雙腿有些酸疼。張毅看看我說,做野外自然科考的人,必須要有一雙好腿、一副好身板、一個耐餓的胃、一雙細致的眼睛。張毅的爸爸一輩子在廬山做林學工作,辨識廬山植物2000余種。身為自然保護者的張毅,為此自豪。

廬山,每一個山塢,一條山溝,每一道山梁,張毅都走過。我好幾次請他陪我去野外觀察植物,他都很愉快地答應。我請教於他,他看看樹葉摸摸樹皮,嗅嗅樹的氣息,便能說出植物的名稱、習性、花色以及在廬山的分布情況。腳力和眼力以數年寒暑之功,讓他練就成了“識花君”。

2013年,廬山啟動了森林生態系統國家定位觀測研究站建設,“智能之眼”開始對廬山生態系統進行全方位的監測,並將與全國的定位觀測研究站分享數據,共同建立中國的生態數據庫,建設生態中國。一代又一代的廬山自然保護人,為此付出了多少,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傅菲,本名傅斐,著有《南方的憂郁》《飢餓的身體》《故物永生》等作品。)

(責編:邱燁、毛思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