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吳冠中先生的一組水彩寫生,幾乎都是其成大名前的作品。都很寫實,在“實”中還融入了淡淡的“意”趣。那時的吳冠中,油畫與彩墨的創作都未達巔峰,水彩寫生雖然精彩,但未必有多少人去關注。其中有幾幅北京風景的寫生,畫的都是我十分熟悉的地方。
第一幅是鐘樓。在北京的古建筑中,鐘樓是格外引人注目,又往往被人忽略的。它躲在壯闊的鼓樓后面,在鼓樓的映襯下,更顯得瘦巧嫻靜。鼓樓的色調是紅,鐘樓的色調是赭灰。鼓樓是高調的,鐘樓則很低調。畫面上,一群鴿子從樓前飛過,一縷炊煙在樓下裊裊升騰。鐘樓前還有一片民房,多為平房,屋頂都是灰白的,透出冬天的寒意和畫家心中的詩意。左下角標注的時間是1954年,比我的出生早四年。許多年裡,我住的地方離鐘鼓樓很近,目睹了鐘樓那一帶的變化,還有意識地收集了一些不同年代的鐘樓照片。我較近一次去時,畫面上的那片民房均已拆除,擴建為鐘鼓樓之間的小廣場,成了游客的集散地。
第二幅是煙袋斜街。北京頗有幾處稱為斜街的胡同,僅在什剎海旁邊,就有煙袋斜街和白米斜街。雖稱為“街”,其實都是胡同。這個城市的方正,是有歷史的,連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東西的,斜街成為胡同名,自然表示出它們的特殊(多與水系有關)。煙袋斜街史上以賣煙袋和煙葉成名,后來售賣的品種不斷增多,還開了一家澡堂子。我曾在斜街的澡堂洗過澡,還在一戶私家裱畫店裱了一幅某公送我的山水畫,花費當然比琉璃廠便宜,而裱工卻並不遜色。什剎海風景區著力開發后,煙袋斜街的小店如雨后春筍般冒出,穿行、駐足的游人絡繹不絕,再不是吳先生1962年所畫的那般景象了。
第三幅是雪后的會賢堂。會賢堂是前海北沿(沿讀四聲,帶兒音)的一個大宅院,原為清代某高官私宅,后被一山東人經營成京城有一號的飯庄,院裡有戲樓,臨街的閣樓更成為飯庄的水景包間。吳先生早年在北京藝術師范學院任教,那時這個院子是藝師的宿舍,吳先生在此居住了很多年。如果我記得不錯,畫面上的正房就是吳家。在院內雪地上玩耍或掃雪的人中,或許就有他的家人或孩子。六十年代后期某天傍晚,我跟在吳先生的大公子可雨身后走進這個院子時,院內已無這般幽靜的情景,吳家似也緊縮到了正房西端的一側。暮色中,我看到吳先生蹲在屋裡畫架前作畫的身影。已是掌燈時分,屋裡卻還未亮燈,昏暗的光線下,他癯瘦的側影和心無旁騖的專注神態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1981年我再次走進會賢堂時,是拜訪《北京青年報》的副刊編輯譚深女士。她為我編發的小文《游絲》,是我在報刊上發表的處女作。她家住在二層,就是那臨水包間中的一室,她的先生李楯(法學家)和我略有寒暄。后來我才知道,李楯的父親是畫家、美術教育家李瑞年先生,是吳先生的鄰居,也是同事。藝師的美術專業后來並入我曾就讀的北京師范學院(現首都師范大學),成為美術系,李先生出任系主任。在李瑞年遺作展上,我留步欣賞多時的一幅油畫《金銀藤》,畫的就是會賢堂院內培育的植物。
第四幅,據我判斷是萬壽寺。雖是寫生,但非常嚴謹,橋欄、瓦檐等處畫得相當精細,虛實處理、水分的控制也特別得當。此寺地處西直門外高梁橋西,曾是慈禧西去頤和園途中的一處行宮,后曾為東北難民子弟學校(或許老舍筆下拉車的祥子也跑過寺前這條路,拉的是清華或燕京大學的某位教授),一度成為中國現代文學館的籌備處,最終的用途是北京藝術博物館。
四圖四景,現在的讀者,即便是美術愛好者和吳先生的粉絲或研究者,也未必能說清究竟了。我的喜歡,一是它們能勾起我的記憶,二是水彩畫本身,不是哪個畫家都能畫得來畫得好的,它帶有輕音樂般的特點。我想,如果據此制作一套明信片,應該不會滯銷吧。